在我国古代文化典籍中,《易传》(《易大传》)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,作为儒家的代表性文献,这部典籍体现出独特的价值观念。我们所说的《周易》自然不仅仅包括占筮文字组成的经文,还包括相传与孔子有关的传文,即《易大传》。根据学者们的研究,特别是随着对地下新出土史料的整理和研究,《易大传》尽管形成的具体历史时期还有待进一步探讨,但基本被认为是战国时期的作品。虽然各自的篇目章节也有早晚的差异,但存在着一些共同关心的问题。这使对这部分作品进行比较研究有了可能。
本文尝试从损益思想角度探讨《易传》的思想面貌,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分析它的思想文化意义。
一、《易传》的损益观
损益思想,可以简称为变革思想,指人在面对自然环境与社会礼仪、文明成果面前的基本的价值取舍观念。
这种思想最早来源于中国古代思想文化中的“上帝观念”、“天命思想”,损人益天与损天益人是这种损益思想发展的两个重要阶段,也是探讨天人关系(包括天人合一、天人相分)的具体方式和步骤。当然,需要说明的是,这里“天”决不仅仅是自然,而更主要的指天命、天帝、天心等。
《周易》经文六爻的的递推实质上就体现了一种损益的思想和观念。比如《乾》卦由“初九”至“上九”,依次经历“潜龙,勿用”、“见龙在田”、“和跃在渊”、“飞龙在天”、“亢龙,有悔”几个阶段,在卦象上也呈现出了益与损的交融和交替,核心思想则是损益的思想。又如《蒙》卦由“初六”至“上九”,依次经历“发蒙”、“包蒙”、“困蒙”、“童蒙”、“击蒙”几个阶段,也是如此。
不仅《周易》经文和卦象反映了损益的思想,而且在某些卦爻辞中也含有丰富的损益思想,如《坤》卦“初六”,爻辞为“履霜坚冰至”,该文句表达了由“霜”到“冰”的增益过程,反映了事物发展的基本规律,提醒人们防微杜渐,注意事物的发展动态。又如《噬嗑》卦“初九”,爻辞为“屦校灭趾”,校,“木囚也”
[①],意思是脚曳校前行,校恰掩其足。虽然这种打扮还只是轻囚轻罚的标志,人们自然也可以感觉到“受轻罚于前,则知所警惕,亦免重戮于后”
[②],这种道理自然也体现出担心事态恶化的倾向,事理发展虽然体现了“益”的过程,但人的行为则主要在于把握“损”的真谛,在天地运行之间,妥善地把握事物发展的分界点,反省自躬,本身便就是一个“损”的过程。
自然,《周易》关于“损”“益”的思想比较集中的内容则主要反映在紧密相连的《损》、《益》两卦中。
二、《损》卦的损益思想及实质
《损》卦, (下兑上艮)。经义本指占筮的情形和结果,“有孚。元吉,无咎。可贞。利有攸往。曷之用二簋,可用享”,意思是如遇到此卦,作战自有俘获;事情大吉大利;所占问的事宜可以实行。祭祀鬼神,即使只用两簋饭,也可用来行享祭的大礼。尤要注意的是后一句,该句的“曷”,按高亨先生的看法,“借为馌,馈食也”
[③],馈食于鬼神,即祭祀,所以实际上谈论了在祭祀过程中的“损礼”问题,也就是后来所说的“煞礼”,减损礼的形式而不致影响祭祀的效果。这一卦题名为《损》,自有渊源。
但是在经文中,只是谈及“损”礼是否可行的问题,意义还不是很丰富。后来在历代的传文中,《损》卦的哲学意义日渐被揭示了出来。
《易大传》,《彖辞》注意到《损》卦上下卦(或者外内卦)的寓意和属性,并将它们放置在一个系统中加以考察,指出艮象山,系阳卦,属刚,以比贵族;兑象泽,系阴卦,属柔,以比民,所以《损》卦显示了贵族高居民上、损下以益上的道理。正如高亨先生指出的,《损》卦得名,并不是从贵族的角度,而是从民的角度,“损在民,自民之角度言之”
[④]。《彖辞》又赋予了“时”的观念,“损”只是在特殊情况下才能实行的行为,不是常礼,“二簋应有时”,比如战争、丧国、大灾、路中,从而将“损”视为权宜之计;“损刚益柔有时,损益盈虚,与时偕行”,《彖辞》的“损刚益柔”自然也超出了《损》卦经文的意思,却反而与《益》卦相近,是一种纷杂的现象,姑且不论。但是,“时”的观念,在损益问题上被充分提出来了,也就是说,损益改革要注意考察事物的实际情况,根据时势的需要采取相应的行动,才能达到上下和睦、百业兴旺的境地。
《象辞》则提出了一个新的视角,即通过卦象揭示人修养的道理,认为山下有泽,不免侵蚀损坏,从《损》卦中君子可以明白“惩忿窒欲”的重要,克制愤怒和贪欲,才能不断完善人的德行。《象辞》在解释该卦各爻辞时也紧扣着这个修养身心的思路,所以很强调“志”,讨论是否“合志”、“中以为志”、“损其疾”、“大得志”等问题,概括起来,即君子如果在做事时能考虑是否合乎志愿,坚守正中之道,克服不足和弱点,严以律己,宽以待人,损己益人,自能得到人们的支持和帮助,从而实现自己的抱负,就是“大得志”。值得我们注意的是,《象辞》解释也没有完全忽视“损”、“益”之间的联系,这进一步说明两卦之间是一种相辅相成、互为表里的关系。
三、《益》卦的损益思想及实质
《益》卦, (下震上巽)。经义本指占筮的情形和结果,“利有攸往。利涉大川”,意思是遇到此卦,所占诸事皆利,渡涉江河也无不顺利。经义本身与该卦卦名了无关涉。
《易大传》,《彖辞》解为:“《益》,损上益下,民说无疆,自上下下,其道大光。”按高亨先生解释,“说读为悦,喜悦也。下下,君以卑谦之态度礼敬民”
[⑤],所以,《益》卦之所以称为“益”,正是从下民的角度出发的,即损上益下。实际上,这种解释的根据也是该卦的卦象特征和属性。《益》卦下震上巽,震为阳卦,属刚,象君,巽为阴卦,属柔,象民,所以被解为君居民下,损上(君)益下(民)。可见,联系前文,《彖辞》在解《损》、《益》二卦时角度是一致的,即都是从民(下)的角度出发确定损益的,因为损益是相互对立的矛盾统一体,具有相对性,只有选定明确的立足点才能展开论说。至于《彖辞》为什么选定“民”(下)为立足点,则是颇耐人寻味的。在《易传》中,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。如果说《彖辞》有明确的思想倾向的话,那么,至少“民本”思想是其思想观念上一个重要的特征。
《彖辞》根据《益》卦上、下卦的卦象和中位,指出君臣各处其位,这是“中正”之道;同时补充了“木动”“行舟”的道理。它又进一步引申为“天施地生,其益无方。凡益之道,与时偕行”,这是对《益》卦“益”的思想的丰富和扩展,使其成为万事万物的生成法则。但是如果联系《彖辞》解《损》卦的文字,不难看出,《彖辞》作者比较好地贯彻了两个原则:一是选定从下民观察的角度,一是坚持“时”的观念。所以,无论损还是益,关键是“时”的变化,在君民各有常位的观念下,损和益毕竟都是暂时的、临时的、相机的举动,都是“与时偕行”的举动,而不是“常道”。
《象辞》则根据巽震的风雷语义,寄托了德刑的教化意义,从而引申为“君子以见善则迁,有过则改”。“迁善改过”也是成为君子的修养功夫,但已是对经文主旨的引申和发挥了,其中寄寓了损益的思想,即“损过益善”,与《损》卦“惩忿窒欲”的损己是内在统一的。
总之,针对《损》《益》卦,《易大传》中的《彖辞》和《象辞》解释时具有鲜明的特色,采用了统一的标准和尺度,在思想观念上是一脉相承的,这给我们理解时提供了一定的方便,即把握损益思想,必须将二者结合起来进行,才能最终获得对“道”的体悟和理解。在思想观念上,能够认识到“民”的重要和“时”的影响,这是《易大传》在损益思想上的突出贡献。但是,囿于常位常道的观念,《易大传》的损益思想具有一定的偶然性或临时性,是必要时用来调剂的手段,而远不是正常的做法。但是,毕竟较漠视民的地位的观念要进步得多。
四、《周易》损益思想的影响
《周易》《损》卦、《益》卦的思想影响深远,特别是《彖辞》、《象辞》的解释成为后来不少哲学家、思想家阐发和建构自己思想体系的基础。其中比较醒目的是清初著名学者王夫之。
王夫之认为,作为天地所行的大道,必要时的损益是正常的,他联系人的“性情”作了进一步的论述和阐发:“性静而止,情动而流;止以为畜,畜厚则流。迨其既流,不需其长,随应而变,往而得损者,亦固然之势矣。”
[⑥]王夫之着重强调了“损”的“时”的特征,即“随应而变”。这继承了《彖辞》的看法。
但是在论述如何“损”的问题时,他根据自己对性情理欲不能截然分开的观点,则受《象辞》的影响更大。他认为君子用“损”,主要体现在“惩忿”和“窒欲”上,当“性甫正而情兴,则抑酌其遇,称其才,而因授之以节已耳”
[⑦],可见他所说的“损”不过是根据人的才情性的实际作些节制罢了,而不是完全扫除净尽,实际上扫除净尽也是不可能的,当“忿”“欲”不存时,性又依托什么存在呢?王夫之的改造和深化,正反映了中国古代思想史的演进规律,这是对宋明理学理性反思的结果,也是对释、老(道)二学积极回应的表现。王夫之批评道:“彼佛、老者,皆托损以鸣其修。而岂知所谓损者,因三人之行而酌损之,惟其才之可任而遇难辞也。岂并其清明之嗜欲,强固之气质,概衰替之,以游惰为否塞之归也哉?”
[⑧]他主张“尊性者必录其才,达情者以养其性。故未变则泰而必享,已变则损而有时。既登才情以辅性,抑凝性以存才情。损者,衰世之卦也。处其变矣,而后惩、窒之事起焉。”
[⑨]王夫之对才、情、性已有了比较辩证的认识,摆脱情性对立的思想樊篱,提出“尊性”“录才”“存情”的看法,振聋发聩,令人深思。他论“损”在人的修养方面的表现,体现出自己的思想面貌。论述也明显较《易大传》深刻细腻。
王夫之认为“益”也是万事万物的一种规律。他从五行与天地之间的关系分析出发,指出“五行相养以养群有。受养为壮,施养为老”
[⑩],提出“道在必行而无容已者,不及是而道未足以行也”、“道之益,岂问器之损哉?”
[⑪]由万物之间的相互滋养,此亡而彼长,观察到事物之间存在着“益”道,即辅佐和成全他者的道。难能可贵的是,王夫之强调,要通过对事物消长现象的超越和洞察,来把握事物内在的“益”道,从而使“益”道上升为具有普遍性的规律和法则。
与“损者,衰世之卦也”
[⑫]不同,王夫之认为“益者,圣人忧患之卦也”
[⑬],圣人观天察地,面对世间的不平、贫穷等现象,天地无动于衷,但圣人常念兹在兹,颇感人生迟暮、岁月不再,所以,圣人竭尽全副精力,努力调剂万物及人事,“兴利”、“尽才”、“配阴阳”
[⑭]。
同时,王夫之从卦象中分析阴与阳的消长关系,提出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,“阴益而阳非损”
[⑮],这是一种新的发展,它意味着阴与阳在特定的情况下并非全部是对立的关系,也有相辅相成的方面。这些解释都超出了《周易》经文的原意和《易大传》的范围,是王夫之自己思想的体现。
总之,《易大传》中的损益思想是很有特色的,尽管《彖辞》和《象辞》略有不同,但具有民本、重时、修身的观念,在此基础上对后世思想史产生了深远影响,特别是王夫之。这是我们从微观的损益角度考察后得出的结论。